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出山
作者:
雷坤强
日期:2009-03-08 01:15:30
一、
2001年盛夏,何小五从山城请假回乡,随手扔给我一本小说,我腾出满是泥沙的手,接过来一看,“一文不名去创业”七个大字映入眼帘。我横了何小五一眼:“你给我这玩意做啥?”何小五意味深长地笑了笑:“你仔细瞧瞧,对你肯定有好处。”我将书放在墙坎上,埋头继续搅拌泥沙,何小五见我冷冰冰的,翻了翻白眼,丢下一句:“有空上我家喝酒!”头也不回地走开了。毕业至今,我在家里闷了半个年头,老汉恨铁不成钢,终日冷眼相待,我感觉浑身是刺。儿是娘心肉,老妈表不责怪,心头对我恨之入骨,常常无事生非,我稍有不慎,她就逮住把柄,唠唠叨叨一整天。自从高考名落孙山,我就知道欠了一屁股情债,也亏欠了自己。和我同村的三名校友,甄小红考上重师院、刘庆邦被电子科大破格录取,连成绩最差的何小五,阴差阳错考上一所民办院校。惟独我朽木不可雕,成绩平平,考运又不佳,只得卷上铺盖打道回府,黯然面对乡亲父老。甄小红和刘庆邦乐颤颤地入学深造,何小五却剑走偏锋,毅然放弃求学良机,怀揣亲友凑集的五千学费,踏遍重庆主城区,最终扎寨沙坪坝,当了吴亮火锅店的一名服务生。
何小五算得上“荣归故里”,首先给家里添置了一台创维彩电,随即又买了一台半自动洗衣机。何小五请了五天假,每天都会找我聊上几句,这小子不穿火锅店工装,谁知道他是服务生,横竖一副暴发户的模样。何小五的归来无形刺激了老汉的神经,这小子临行前夜,老汉破例喝下八两江津白酒,硬叫我陪他月下纳凉,说有正事找我谈谈。我闻着刺鼻的酒味,禁不住胆战心惊,生怕他老人家闷气淤积,操起扁担对我一通猛砍。我不是没被他揍过,十一岁那年,期末考试双双五十,老汉二话不说,提起滑溜溜的扁担,朝我屁股狠狠一击,我轰然扑倒,被老妈哭喊着抱上床,足足躺了三天三夜。俗话说严师出高徒、严父出才子,转瞬十年,我既不会修车炒菜,又不能出手成章。老汉不止一次摇头叹骂:“我咋就生了你这个不中用的东西。”每次我都无言以对,偶有奋起反驳的欲望,看看他的凶神恶煞,话到嘴边就噎了下去。我并非胸无大梦,去年我读过比尔盖茨自传,此君品行我倒一概不知,致富历程却令人心生美梦,无奈梦梦交织,个个灵肉涣散,皆不以成形。
正觉往事不堪,老汉叹息着问我:“剑锋,去当兵吧。”我愣了愣,十分坚决地说:“我不去!”老汉又说:“当兵是条出路,总比在家务农外出打工要好。”我固执应道:“我真不去!”老汉气鼓鼓的,忍了忍说:“既然不去,那我让三婶给你介绍个女娃,虽然小学毕业,但长相不孬,你跟老子趁早结婚安家,好好养猪致富。”我大为震惊:“她是养猪的?”老汉闷声闷气地说:“她不养猪,她老汉养猪。”我一下就没了底气,老汉要挟道:“两种选择,你各人选。”心头渐渐凉薄,一方面我真他妈的不争气,另一方面老汉也不争气,他要是高官巨贾,我作为他亲手栽培的独苗,也不至于落魄到这般田地。我想了想坚定地说:“两种选择我都不选。”气氛陡然凝固,沉默良久,老汉拍案而起,怒不可遏地说:“你跟老子还真来劲了!”话说着顺手操起木椅,我知道他要以武服人,眼疾腿快仓皇而逃。
何小五家灯火辉煌,这小子回乡当天,给家里换上两只100瓦大灯泡,一举成为村里的惟一亮点。我轻轻推开院门,就听两父子争论不休。何小五牛烘烘地说:“都啥年代了,还用20瓦的,黑灯瞎火像啥话。”他老汉语气较弱:“电费贵,节省着用有啥不好。”何小五更牛了:“没事没事,我在外头挣,每个月给你寄500块,你怎么使也使不完。”我听得百般不爽,心想好你个何小五,挣了几分毛票装大爷,当即清清嗓子,猛烈一声咳嗽,打断两父子的谈话。何小五赶忙将我让进屋里,一番客气,我俩在灯下聊摆起来。何小五问我:“看了那书没有?”我说:“哪有时间看,堂哥挖地基修新房,今天帮他下下苦力。”何小五笑了笑说:“那书你必须看。”我愣着问他:“书中有金子一堆,还是颜如玉一个?”他神神秘秘地说:“里边有创业致富高招。”我说:“那你学到多少?”他黯然应道:“一招也没学会,不过我正在学习。”我就问他:“那你现在做啥工作?”何小五沉默不语,我感觉他有心事,接着又问:“还在当服务员?”话音甫落,这小子勃然大怒:“别提了,那不是人干的!”
何小五至始至终没有说他在重庆干啥,总之不再是火锅店服务员。我猜这是商业秘密,他不方便透露。我甚至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,何小五肯定觅了份高薪工作,又或在外做了小白脸。这不是没有可能,我们村啥人才不出,就出美女俊男。单说甄小红,方圆百里,她的声音最为特别,不男不女的。村里人早有传言,甄小红幼时受过惊吓,某夜蹲完茅厕,不小心踩中软绵绵的菜花蛇,嘶声竭力一声喊,坏了,声带给震坏了。甄小红声带坏了,却不影响她外表的生长,如今已是前凸后翘亭亭玉立,身后跟班一大帮,素质低下者,还为更一步接近她而大打出手,不少体弱的折骨伤筋。男士更不消说,刘庆帮铁骨铮铮,何小五相貌堂堂,我没有“孤芳自赏”的习惯,只记得高考前夕,我在市人民商场闲逛,一名少妇指着我对身旁的姐妹说:“你看这人像不像《流星花园》里花泽类?”
悄悄摸索回家,老两口已熄灯就寝。老汉有个坏习惯,喝了白干就打鼾,延绵不绝响至天明。我躺在凉席上,脑子一阵清醒一阵沉,辗转半夜才迷迷糊糊睡去。我梦见甄小红靠着我浑厚的肩膀,她刚从西南医院做完声带恢复术,不经休养声音就变了,她甜甜的喊我:“剑锋,剑锋。”我轻轻的回答,她的声音太动听了,简直像重庆广播电台的女主播。我将甄小红搂进怀里,却又不敢使力过猛,我怕将她搂碎,成了一堆玻璃渣,那样我就啥也没了。我将甄小红捧在手心,走进金碧辉煌的万豪酒店,这是我们的婚礼现场,何小五西装革履的站在台上,他是我们的司仪。我捧着甄小红走上红地毯的时候,何小五不怀好意地笑了笑,操普通话朗诵我们的爱情故事。不少记者已经等候在场,纷纷作出采访架势,我幸福得无以言表,正想说几句肺腑之言,刘庆帮从天而降,满脸泪痕地说:“肖剑峰,肖老板,你怎么能娶甄小红,她是我的!她是我的!”我慌忙躲闪,大声喊道:“保安!保安!”过了几秒,保安冲上来架起刘庆帮就往外走。随后浑浑噩噩做了几个怪梦,醒来时天已大亮,老汉在院坝骂骂咧咧:“都日上三竿了,剑锋这龟儿还在懒觉。”我腾跃而起,全身颇不自在,伸手摸摸裤裆,黏糊糊的,湿了一大片。
日期:2009-03-08 17:20:10
二、
何小五临走前塞给我一张字条,我不解地问:“这又是啥?”何小五笑了笑说:“我的手机号,哪天你下重庆,打这个号码就能找到我。”我顿时不知所措,何小五沉下脸来说:“你小子越来越没有骨气,真想窝在村里过一辈子?”这小子纯粹误会,我心头其实在燃烧,眼下能用上传呼机就很牛了,何小五才打了半年工,而且最开始还是火锅店服务员,哪来钱财置办高级玩意。我抬起头来杵他:“你不是我肚里的蛔虫,咋知道我会在村里窝一辈子。”何小五又笑了笑,按住我的肩膀欲言又止,我急了:“有话你就直讲,别叽叽歪歪的像个娘们。”何小五有些生气,撇着嘴说:“你还是个急性子。”我不急了,我知道他有重要话讲。顿了一顿,何小五压低声音问我:“想不想要甄小红的电话?”我说:“你快讲!”何小五啧啧叹了几声说:“瞧,性子又急了。”我真想揍他一顿,这小子摆明了捉我软肋、吊我胃口。
我跟甄小红的关系一直不明不白,小时候青梅竹马,上中学那阵形影不离,到了高中略显暧昧。甄小红否有喜欢我,我从未有过直观的感受,反正我倒是喜欢她。我比她年长,不多不少正好半岁,潜移默化的成了她的保护对象。甄小红声带震坏以后,不少顽孩学舌取笑,我不听则已,一旦听见非抽别人耳巴子不可,小学甫一毕业,我单单为她结下不少仇人,刘庆帮便是其一。童年时期的刘庆帮性格古怪,颇似离群索居的圣人,上学放学形单影只,总是一人踩着蚂蚁回家。后来刘庆帮对我说:“那时我他妈好孤独,可是你们都不理我。”我们的置之不理使刘庆帮心生怨恨,也就拿甄小红的声带问题当笑柄,有一天这小子尾随其后,诡谲地学着甄小红不男不女的腔调,我一气之下将他按在沟里揍得鼻青脸肿。刘庆帮为此恨了我五年,五年之后我们考上县高中,胡茬萌芽喉结初显,大家渐渐懂事,这小子才摒弃前嫌,和我握手言好。始料不及的是,高中时代的刘庆帮,竟对甄小红产生异样情愫,而这小子苦研数理化,将青春懵懂深埋心底。
送走何小五,老汉不再提及撵我当兵以及请媒撮合养猪妹的事,他隔三岔五破例饮酒,每次都在八两或八两以上,饮完后也不再找我谈话,自个儿唉声叹气。何小五走后我的心就乱了,再加老汉的个人表现,简直心乱如麻。我甚至有些困惑,望着湛蓝的天空不知所以,到底是我欠老汉的,还是他欠了我的。老妈毫无良策,唠叨腻了也唉声叹气,我险些崩溃,却又自觉反省,渐渐明白不是老汉欠我的,而是我欠了老两口的。我不禁扪心自问:“肖剑峰,你能不能争点气!?”随即连夜翻读《一文不名去创业》,我就告诉自己:“创业就必须走出去!”是的,必须走出村里,借道南川县城,杀往更大的城市重庆,我才有捞功弥过的机会。我心头渐渐有了梦想,但梦想距离现实过于遥远,索性将它浓缩成一个想法。这个想法还初具雏形,老汉就将斧头扔在我跟前,大声喝道:“走,剑锋!跟老子上山砍柴去。”我惊得连连退步,老汉一下就火了,厉声训斥:“你这个不中用的东西,闷在家里大半年,白吃白喝白拉白睡,也没想出一条出路,我看你只有务农的命!”老汉说罢摇着脑袋骂骂咧咧地走开了。我拾起斧头掂了掂,倒不觉得它有多沉,我是想日后的人生,真与斧头犁铧为伍,肖剑峰何必念了初中又念高中。“这纯粹是对我的侮辱!”我拾起斧头挥舞了两下,虽有伐木工的气势,但还是愤愤的劈进院坝边的一根木桩,回屋捧着《一文不名去创业》又读了一遍,想法才渐渐显山露水。
当晚提了几次虚劲,我嗫嚅着问老汉:“爸,我想去重庆淘金,你看行不行?”老汉瞪了我一眼说:“你这样子能淘金?”我低头不语,心头胆怯顿生,我不敢保证去了重庆,有何小五那样的运气。我知道大多数人想做百万富翁,实现的却是寥寥无几。想着想着心里就没底了,老汉见我垂头丧脸,气冲冲地说:“你这副德行,能淘出啥样的金?”我不知老汉是激将还是反对,忐忑不安的完成洗漱,躲进卧室苦思冥想。翌日三婶带着一名女孩串门,我斜眼看了看,不像是养猪的妹子,倒像三婶家的某位外亲。我暗暗拿她和甄小红比较,谁的脸蛋更美、谁的鼻尖更挺、谁的腰杆更细、谁的屁股更圆……比来较去,俩人的长相半斤八两。但我对她只有微妙的好感,不像我喜欢甄小红,浓得像老妈煮饭过滤的米汤一样。我跟三婶打了声招呼,三婶说:“剑锋你站着干啥,拉根凳子坐啊。”我没有坐,我也不想坐,我就站在一边,看老妈笑呵呵地和她们聊叙。过了一会,三婶提到生猪喂养的问题,那女孩就来劲了。她讲起养猪的知识头头是道,什么自家吃的粮食养、卖出去的饲料撑;什么二指厚的膘肉香、三指厚的膘油浓。我真是刮目相看,这么天生丽质的女子!在我们村,精于养猪之道,那可是粗笨女人干的活。我原本对她就没多少好感,一瞬间俱都成反感了。我喜欢吃猪肉,但我讨厌活猪身上的怪味,比羊膻味还难闻。我咽了咽口水对三婶说:“三婶,我出去了,你们慢慢聊。”三婶说:“剑锋别走,坐下来吹吹。”我说:“不吹了,天气热,外面的风大些,我去外面吹。”三婶笑个不迭,却又拿我无可奈何。
三婶和养猪妹走后,老妈怨恨就表现在脸上了,恶狠狠地说:“就你这德行,还想挑个啥样的?”我不置可否:“妈,我的事你别管。”老妈气得瞪了瞪眼,两唇一翻就开始数落:“老娘我管了你19年,你现在人大了,翅膀硬了,就不让管了是?你个没出息的,你个败家子……”等老妈骂完,太阳都快下山了,村舍间或腾起袅袅炊烟,鸡鸭进圈,牛羊归巢。我坐在院坝边,听任一缕余晖的瘙痒,远处的层峦叠嶂,一半金黄一半青。我骤然想起甄小红,有一次她我们坐车去县上,当汽车绕过山脉,将青山绿水抛在身后,甄小红感慨道:“其实老家的生活挺有诗意,适合安居养老。”我微笑着说:“以后赚够钱,咱们回来隐居怎样?”甄小红别过头去,羞赧得不敢正眼相看。那年我们才16岁,春风扭动,心思荡漾,却无勇气撕破包裹爱情的那层纸。
甄小红金榜题名,肖剑峰名落孙山的那天,这层纸突变厚重,它甚至不再是一层纸,而是坚硬冰凉的铜墙铁壁。甄小红考上重师院,我想过以铁锤敲破铜墙、以钢钎戳穿铁壁,但我渐渐泄气疲软。那天何小五留下甄小红寝室的电话,我攒在手里踌躇不定,他提着嗓门说:“肖剑峰你不走出去,你们之间的差距将会越来越大。”这小子说得真他妈的对,念及我和甄小红正各自走向世界的两极,疲软的心又硬了起来。
日期:2009-03-09 23:48:32
三、
我开始清洗堆砌的衣物,老妈煞是奇怪,板着脸说:“大热天光,剑锋你洗秋冬的衣服做啥?”我不予搭理,埋头继续清洗,心想既然要走出村庄,须得万事俱备。这些衣服过时已久,在南川滨江路,我费了不少口舌才从小贩手里买来。何小五说我是人精,一件进价35元的衣服,我不痛不痒还价38,他爱卖不卖,不卖就撤身走人。我在南川读了三年高中,大部分老师同学和我形同陌路,滨江路的小贩倒和我称兄道弟,我给他们介绍不少买主,何小五等人也因此省了不少钱财。
盛夏的阳光忒毒,上午洗完晾晒,到了傍晚干得像田里的稻草。黄昏依旧,燕雀纷飞,我杵立院坝,目送最后一抹夕阳跌进山谷,这才收起衣物,打了一个响哨彳亍进屋。待一切收拾妥当,老妈就在厨房喊:“剑锋,叫你爸回来吃饭。”老汉去牛圈饲养二黑了,二黑是我家的老牛,死去的大黑是它的母亲,大黑前年就老死了,它跟了老汉十七年。大黑死时老汉哭过,我也哭过,我们同岁不同类,它却比我付出的多。我感觉老汉爱二黑远胜于爱我,大黑死后,二黑从未遭过打骂,老汉每次喂二黑吃草,一脸的疼惜与慈爱。我理解老汉,这些年他老人家勤耕劳耘,面朝黄土背朝天,大部分时间和二黑一起,以惺惺相惜的眼神,沟通禾苗的生长。
我站在门口喊:“爸,吃饭了!”话音甫落,老汉就黑着脸站在跟前,闷声闷气的应道:“叫你干活你偷懒,格老子的吃饭倒还积极!”我自识没趣,回头帮老妈抹桌摆饭。我当这顿饭是老妈的践行宴,端起饭碗扒了两口,心情陡变沉重,出去闯荡江山,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凯旋而归。女人心思向来慎密,老妈觉察出异样,朝我努努嘴,却又埋头挑拨碗里的小白菜。气氛一下就沉寂了,这样肯定要坏我的借钱大事,遂故作轻松的挑起话题:“爸你相不相信,再过六年发展生猪养殖,肯定赚大钱。”老汉顾着吃饭来不及回答,我又说:“2007年猪肉价格翻三倍。”老妈斜了我一眼说:“既然是这样,三婶给你说媒,你还挑挑剔剔。”我明白老妈的意思,女孩的父亲是养猪大户,有经验,有资本,有技术。我若做他女婿,假以时日,必能借他浑厚的肩膀展翅腾飞。但这肯定不是我的追求,一方面我不吃嗟来之食,另一方面,他女儿不是甄小红,她要是甄小红,我肯定愿意。
老汉吃饭狼吞虎咽,他年轻时吃大锅饭,集体干活挣公分,吃饭抢着吃,干活抢着干。眼看老汉就要搁下碗筷,我连忙润润喉咙说:“明天要我下重庆。”老汉默不作声,我又补充道:“我始终得出去闯闯,路途遥远,外头花销也大,前期可能需要一些钱……”话未说完,老汉拍案而起:“你没看昨天的重庆新闻?国家教育局下了文件,大学生就业实行双向选择,意思就是毕业后自食其力,你去了重庆也是下力,还不如在家谋个项目。”看老汉的姿态,就知要钱无戏,我赶忙朝老妈递去求助的眼神,老妈心软,下意识摸摸腰包,老汉当即喝住:“别给他!这不中用的东西!”老妈轻叹一声,迅速缩回手掌。我真有这么不中用?历史上除了老汉,高中班主任也认为我不中用,只是没有老汉这般直白,说我是不中用的“东西”。班主任语重心长,说我稍微努力,上本科没问题,再努力一点,考北大清华不在话下;但依你现在的状态,上普通专科都是妄想。班主任还说了:文凭是敲门砖,敲门砖啊敲门砖!我终未能握住这块砖。村东头沈老三开了家红砖厂,落榜翌日,老汉恶狠狠地对我说:“明天你帮沈老三码砖去!”气得我一个星期茶饭不思。
喝了一碗酸菜汤,我将碗筷收拾进屋,潜回寝室翻箱倒柜。皇天不负有心人,散乱丢弃的零钱派上了用场,凑了整整一百块大洋。我掐指算了算,从村里到南川花费20,从南川到重庆,不低于40块。八月天干地燥,加上饮水吃饭,抵达重庆所剩无几。我捏着零钞焦躁不安,何小五说大都市人情淡薄,一切都得依靠自己。想到重庆的摩天大厦,一幢挨着一幢,窗棂里射出的灯火,温暖的只是它的主人。我若无分文,吃啥住啥?我的脑子又乱了,眼前浮现出一群蓬头垢面的乞丐,饥肠辘辘时翻食街边的垃圾桶,脸厚的向路人摇尾乞怜,得到的不是红灿灿的人民币,而是各色人等的冷嘲热讽。我不禁扇了自己一耳光,告诉自己不能往坏处想。握着火辣辣的脸,果真不再胡思乱想,热血滚涌气势十足。我将零钞折好塞进裤兜,四仰八叉地躺在凉席上。天完全黑下来了,窗外月色高悬,崖上夜莺低鸣,一声又一声的,契合着起起伏伏的心扉,我仿佛正身处重庆,那里没有炊烟夕阳,只有永无止境的道路和高不可测的洋楼。
鸡叫二遍时我就悄然起床。黎明前的黑暗笼罩着村舍,我挎上笨重的包袱,摸索着走向村口。我想尽快离开,生怕老两口醒后追来,我熟悉村里的路,既算没有星光,我也能越走越快。走至村口鞋已沾满露水,而我全身大汗淋漓。我在村口最高的梁上站了一会,太阳才从地里爬出,我朝村庄望了望,泪腺一阵酸涩。我没给老两口说一声就走了,其实我想给他们道一声别,就像我当初进城念高中那样,背上干粮依依不舍走出家门,回头对他们说:“爸妈,一定要注意身体”。每次进城老妈一副要哭的样子,生怕我这一去就再也不回来了。现在我多么期望老妈的祝福和老汉的鼓励,可是我不能,我不单不能道别,我甚至只能偷偷的走。
晨曦渐渐驱散薄雾,翠绿的村庄尽显眼底,我辨清了自家的房舍,辨清了屋顶上的那条炊烟。这时候老妈生火做饭了,老爸在后山给二黑割草,他们肯定不知我已离家,肯定还以为我在睡懒觉。我暗暗捏了把劲,心想怒其不争的肖剑峰从此销声匿迹,血性勤劳的肖剑峰将在下一秒涅槃重生。我朝村舍敬了个礼,转身下坎,却踩中一坨软哒哒的牛粪。我忍不住破口大骂:“他妈的这是谁家的牛啊……”还未骂完,眼泪扑扑簌簌的窜了出来。
去县城轻车熟路,从县城到重庆也没遇见扒客抢匪。我身强力壮貌若明星,又受过中高等教育,在家不像农民,进了城更不像农民。车站的扒客抢匪,平常隐匿暗处,单单物色老实巴交的农民工下狠手。我们村有个王老五,95年去福建打工,2000年用麻布口袋装着八万现金还乡,他以为这样十分安全,但他做不到若无其事,紧张的眼神暴露了家资,在重庆菜园坝火车站就被人骗得精光。这些泯灭人性的操蛋娃,我对他们恨之入骨,曾幻想他们拿我下手,被我逮住拳打脚踢,扔进派出所关上十天半月。我一路臆测遐想,其实是给自己打气,出门在外就得打气,除了心肠可软,其它地方都得硬着。
抵达重庆我就饿了,正盘算去哪里买吃的,数数钱夹竟然只剩23块。我一下就慌了,可我立马就克制住,但克制了一会还是慌张。何小五说重庆的消费比南川高,一碗素面都要五块,眼下的饥饿程度,就算我习惯南方的大米讨厌北方的面食,买一碗面肯定不够。我正是长身体的时候,特别能吃,一顿三大碗,而且吃了一会就饿了。老妈曾数落我:“你比圈里的长白猪还能吃!”略一思忖,我决定买馒头充饥,一元钱四个,又白又大的,肯定能撑饱。定下主意,我就寻思上哪里找包子馆,顾盼中一名中年妇上前问我:“帅哥住不住宿?”我冷冷的应道:“不住不住。”说着就往大街上走,心想这下该没人纠缠了吧,自鸣得意间,有人扯了一下我的包裹,我本能地回过头去,一名瘦男笑呵呵地说:“哟,兄弟,好久不见,你是越长越帅了。”我哪有这样的兄弟:着甩尖子皮鞋、穿红色灯笼裤、耳挂铁环头发蜡卷,纤细的脖子上还系着一条明晃晃的狗链子。一看就是流氓货色,我深知他搭讪的目的,借老乡之名诱我上钩。我瞪了他一眼,扭头疾步前行,心想老子全身上下23,你小子得逞了也是只瘪鸟。
车站鱼龙混杂,我是早有耳闻。甩掉瘦男的纠缠,紧张得以缓和,肚子却没了饥饿感。或许饿过头了,我给挎包换了只肩,挺挺身子,还挤出一个响亮的饱嗝。我又继续朝前走,上了过街天桥,耳边马达声声,眼前车水马龙,仿佛半个城市已被踩在脚下。我朝对面的高楼笑了笑,心想何小五这小子,到底在城市森林里忙碌什么,他是不是坐在宽敞的写字间里,翘起大腿吹着空调,又或迈步在粉尘飞扬的工地上,对着一群民工指指点点。他应该有一份体面的工作,月薪没有五千也有三千二,不然他哪有回乡神气的资本。我在重庆无亲无故,眼下兜里仅剩23,只有寻着他安顿落足,才能思谋寻找工作的事。
何小五回乡翌日,我依然帮堂哥挖地基,这小子蹲在墙坎上陪我聊天。他说:“重庆妹儿漂亮。”我说:“肯定比不上甄小红。”他说:“都比甄小红漂亮。”我说:“比甄小红穿得漂亮倒是真。”见我固执,且不受美色诱惑,何小五竖起大拇指,又牛烘烘地说:“剑锋你只要下重庆,吃住玩我全包了。”我义正言辞回击:“我下重庆不为玩,是为了寻求更高的发展!”何小五说:“希望你做的如你说的一样有骨气。”想着何小五的话,心头涌出一股温暖,我走下人行天桥,找了一家挂有“公用电话”招牌的干杂店,翻出何小五的手机号,操起话筒拨了过去。
日期:2009-03-13 01:30:52
四、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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